金铃子:你不曾到过我的故乡

风吹着城南村
风吹着城南村。田野广大女人们,肥硕的臀部在稻田里栽种秧苗
麻雀在飞行田鼠的脚爪弄出沙沙响动
风吹着城南村
吹着望不到边际的山脉
望不到的嘴唇

荒芜了。
走上村子那五步大青石梯,城南大院散发出一股潮湿的青草味。门口那颗柚子树断了又长,长了又断,稀稀落落挂着几个柚子。门窗已经朽烂,我小心走在屋子,很担心头顶上的瓦会掉落下来。
“你爱这里吗?”
“当然。”萨翁说过一个人要是不想爱,不曾爱或者不是正在爱,他一定是一个卑怯的家伙。
“你会回来这里?”
“当然。”
古老的墙,曾经坚固的房子,走到要倒塌的时刻。成了一片废墟。它留下的印记,在我心灵深处却永远无法泯灭。这是时光的残忍,让你留住这一切,而无法返回。到处爬满翠绿的青苔,只有这自生自灭的杂草记得一个穿红衣的小女孩百年前曾经住在这里,度过她孤独的童年,坐在街沿石上看云朵,看对面房屋升起的炊烟。
张传鹿从一个转角的房间出来,一脚踩在一个小小的鸡娃身上,鸡群惊慌。
“呀,有人把鸡娃踩死了,有人把鸡娃踩死了。有人把鸡娃踩死了。”
三公出来问:“大蒋妹,谁吧鸡娃踩死了啊?”
“我不认识呀。”
母亲告诉我,那年我四岁。我知道了,我是一个无法坚持真理的人。
经过一个小木栏,栏门掩着。从木栏外看到院子深处盛开的菊花,那些花,黄而细碎,开得满身的欣喜。它开着,不是给返乡的人看的,给秋风,如烟的秋风。
我对着高挂在晨光中的柚子,微笑。想吃它,像某种兽类。我知道它生长的细节,只是我种下它,然后忘记它。辜负这柚子树了。
一个朋友对我说你在乡村是呆不住的。我沉默,他是不了解我的。
“你喜欢这里吗?”
“当然,我喜欢这棵柚子。”
“我想冬天来,雪花从天空飘下来,落满一地,落在柚子树上,真美。”
“是很美,说不定冬天这树上的柚子还在的,只是没有雪。我们这里很少有雪的。”
……
院子空了。一个人都没有了。那个唯一的一直住在院子里的女人走了。
一直有一个人的,一个叫贺仙姿的女人。三公的儿媳妇,太洁的老婆。我们家和他们家很少来往,或者因为老是吵架或者因为曾经的阶级斗争。可是,她结婚进城南大院时,我清楚的记得她对我笑了一笑。那个瘦小的女子。美人。
她每天天不亮即被丈夫骂醒或者打醒。烧火劈材喂猪担水(这是诗人们喜欢的)。她不爱说话,瘦,头发长,很羞涩。在村里那些岁月,我与她说话可能没有超过十句。只是有一次记忆深刻,我放学回家,她喊到我,手里拽着两个李子,小声地说:“大蒋妹,吃李子。”
我斜起头看她,想,你家没有李子树,一定是在别人家摘的,抓起这两个李子就跑。我与妹妹都觉得那两个李子特好吃。晚上睡觉时,我和妹妹很兴奋,在床上讲小话:“她在哪家摘的呢?”“小华家?”
“不可能,那棵李子树很高。”
“小平家?”“也不可能,他家有条大狗。”
“可能是对面的新湾。”
“有可能,我去过,那里有五棵李子树。” 这是她对我的友谊。我与雪一致认为,她不是坏人。90年代末期我回城南村听人说三公喝农药自杀了,吃了一惊,很难过,继而又想,三婆可能没有人骂了吧。没有多久听人说三婆也自杀了。我茫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使他们这样结束自己。2012年秋天,回老家给祖母上香。到院子时,贺仙姿正坐在门槛洗衣服。她停下手中的活,站起来,对我说:“大蒋妹,你回来了?”
我说:“我们来给婆烧纸。每年她生日我是必须回来的,习惯了。”
“你婆才好哦,你经常回来看她。”
我问:“你还好吧?”
“好什么好,痛得很。”她把衣服捞起给我看,腰上一圈红色的疱疹。
“吃药没有?”
她说:“什么药哦。”我说:“这不是什么病,赶快去看,很快就好的。”她摇摇头叹了叹气。接下无话。
柚子都熟了,雪说:“贺仙姿大娘,找个杆杆弄两个下来。”她连忙找来一根竹杆,找来一个黑胶带。我们带走了四个柚子。
我说:“这棵树是你的了,你们慢慢吃。”
她笑笑。
回重庆的第二天,雪电话说:“贺仙姿自杀了,在雷家塘跳的水,穿着厚厚的棉衣……”我心里有的是震惊愤怒自责。震惊,她这样选择;愤怒,她一生的苦楚;自责,听到她生病的消息没有马上帮助她,或许她在向我提出帮助,我以为这是小病,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空荡荡的城南大院,破残的院子。
我一定是最后一个和她说话的人。
雪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是谋杀,有人谋杀了她。从来没有人对她好过。”听完这话我非常生妹妹的气。生气的原因是:的确没有人对她好过,但是谁需要谁对谁好呢?我也不知道谁谋杀了她。
这是一个充满悲剧的乡村。回过头来留下的不过是虚无的文字。
也许有诗,也许没有。写过一首诗《那个叫贺仙姿的女人自杀了》。
消息传来
那个叫贺仙姿的女人自杀了。在城南村
这个枯瘦如柴的女人,54岁
像一根老树枝
被疾病压弯了腰
她死了。她很早以前就死了
只是,那颗坏掉的肺在缓慢的跳动
妹妹说,一定有人谋杀了她
不要相信你看到的,不要相信你以为的
她就是死了。我们也将死去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韶光渐逝,生命流转,不由分说。在某一天,这沧桑、这故乡,我将失去,它也将失去我。正因为流逝,就算行到山穷处,走到水绝处,我也爱抱着这真风景、真感情。而别无选择。
给婆上香,顺便给贺仙姿祈祷几句,想起她说的,“你婆才好哦,你经常回来看她。”我想,她也好好哦,因为她有一个与她一样善的温柔的女儿,她一定经常回来看她。
好好哦。
愿活着的人,离开的人,都好好的。
2017年11月3日22:03:28金铃子记

你不曾到过我的故乡(外二首)

金铃子/文
不曾听得蕉声,一阵阵细雨
不曾看到成熟的冷杉,一张嘴种子就会掉落
跌入万丈深渊
不曾看到尖利的刺痛突然袭来,猎狗策马相迎
不曾看到人民光着脚。你的鞋还完好
不曾看到黑蝴蝶伏在树上伤心地哭
不曾看到梅花,落下金黄的花瓣
你不曾看到……一只孤独的小兽
怎么多的人,也是一片……空荡
……空荡……
感谢这冬日的城南村
让我还记得几个楚楚动人的名词,几个叹词
记得少年之梦,死去的小小忽至
感谢它赠给我的伤
饱满的伤,低泣的红灯笼……在关山坡
……照尽墓群
小小的随葬品一定满满的
小小一定痛饮到夜里
小小一定醉了
那群抬棺的人
那群抬棺的人,穿过垭口去了
有人突然整装辞行
有人明天起就不再来了
那群抬棺的人,一前一后
深一脚浅一脚
人人都避开他们的目光。避开白色的哀悼
避开……却在其中
他们“嘿佐,嘿佐,嘿佐……”
号子声响透了整个山坳
号子声吹折干净的回忆
号子声在寒冬里
在大梦一场,在大痛千遍
那躺着的,我的姐妹
我不抱怨那道把我划裂的闪电
我只抱怨风的叹息
生命是否有个缝隙
有个来自地底的声音
你会听到青铜的音乐
灵魂风一般驰过。方寸之地
有人死亡。有人思念。

金铃子简介,号无聊斋主,家居山水之间,中国作协会员,诗人,书画家。中国国家画院曾来德工作室访问学者。著作有诗集:《奢华倾城》,《曲有误》,《当太阳普照》,《越人歌》,《我住长江头》。诗画集《金铃子诗书画集》,《面具》。曾参加24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17届高研班学员,获《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2008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第二届徐志摩诗歌奖,第七届台湾薛林青年诗歌奖,第四届中国散文诗天马奖等文学奖项。

扫一扫,遇见无聊斋主

本文内容由互联网用户自发贡献,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的内容, 请发送邮件联系,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万创散文网 » 金铃子:你不曾到过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