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箱子被砸开了

高玉田老胶片——乡村娃
我老叔是我爷的第十个孩子,也是最小的儿子,结婚后一直和我爷我奶在一起生活。我爷爷叫永久。他们生活的地方叫永久。可是永久的是什么呢?捉襟见肘的生活现实?一辈一辈在土地上不能停歇的劳作?庄稼地延伸到天边时长长的地平线?期待家国富裕的美好愿景?我想他们可能从来就不去思考这些。
我老婶从小就没了娘,她模样俊俏,不爱说话,脾气好,能干活。结婚以后,她先是生了一个女孩。又生了一个女孩。又生了一个女孩。最后,生了个小子。
在乡下供四个娃上学非常吃力。好在我爷能开荒,地多,收成也就多些。那时还没有退耕还林、退耕还草。经历过联合斗争,大跃进,割资本主义尾巴,终于迎来了包产到户。种玉米、向日葵和豆子,再种些自己的口粮。稻子是不种的,抽地下水多贵呀!卖了玉米可以买些大米吃。卖了粮,我爷就把钱存上。他想吃什么了,就自己走路去供销社(后来是超市)买。
我老叔家大女儿倩倩高中没念完就早早出嫁了,这样家里能减轻不少负担。老二坚持念书,复读一年后,和老三一同考上了大学。
老二考的是河南一所医学院,老三考的是本省的一个专科学校,家里还有个老四呢,超生罚得紧,家里黄牛都被牵走了。啥叫家徒四壁,看看我老叔家就知道了。我母亲每次去,带油带菜,连木耳都泡好带上。我老叔和我老婶经常因孩子学费问题发愁,老婶没少抹眼泪。可是光哭有什么用?西北风喝不饱肚子,盐碱地里刨不出更多的人民币。
我奶在七十多岁时去世了,我爷过了九十岁还身体硬朗。从脾气到身体,我爷都硬气。
我爷有个钱箱子,钱箱子上了一把黄铜锁。我爷把钥匙看得紧紧的,谁也别想拿到。钱箱子里有他的现金和存折,也有他自己的宝贝。当然,装钱的木箱子本身就是他最大的宝贝。
钱箱子很大,是我爷自己亲手做的,做工很是粗糙,连油漆都没涂,他找了些烟盒纸糊上,花花绿绿的。有了好吃的,或者他认为是宝贝的东西就都放进去,我父亲给他写的信更是宝贝。我父亲是我爷的骄傲,在永久第一个考上城里的中学,又考上农校,走出了大屯,当了农科院的技术员。可是即使这样,箱子也老是放不满。困窘的日子里根本存不住钱哪。
姑姑们和我父亲回去看我爷时,都给他钱。我母亲想得周到,每年都让父亲再换些十块的一沓零钱带回去,这样我爷去超市买东西方便。我也在我爸回老家时给我爷捎钱,虽然我爷最烦我。
我老叔盯上了我爷的钱箱子。但我爷是绝不会拿出一分钱的,他认为那是他自己种地得来的钱,是用来给自己养老的,不是用来给儿女们败祸的。你们又不是没手没脚,想跟我要钱?门儿都没有!
我爷不识字,他开始都是自己管理存折,后来走路做事都大不如前,就让我老叔帮他去存钱。
有一年春节,我父亲回去时给我爷钱,我爷说:“你们别再给我钱了,我算了,都有一万多块钱了。”说着,掏出钥匙打开钱箱子,拿出存折给我爸看。
我父亲一看就笑了:“老爹,你这哪是一万多块,这才三千块嘛!”
我爷一听就火了:“什么,小龙那臭小子敢唬我?我找他去!”说着,拎起一根木棒子就要出去。
父亲拉住我爷道:“老爹,这可不行,好像我是说三道四专门找小龙的不是,这样可不好!”
我爷不听,提着大棒子把我老叔追得抱着头满院子跑。院子一时暴土扬长,狗、鸡和鹅全都乱叫乱跑起来。棒子还把院子里晾衣服的绳子给刮断了,我老婶洗的衣服被单掉了一地,被我爷和我老叔踩满了脚印。
我爷真是好体力,在把两只鸡撵到仓房上去以后,到底让我老叔挨了两棒子。后来我老叔说:“孩子上大学没学费嘛,算是借的,上了秋,打了粮,一定还!”赌咒发誓下了保证,我爷才算罢休。
当然,上了秋,打了粮,用钱的地方多着,我老叔有了钱还去打牌,后来也就拖黄了。
第二年卖粮时,我爷发现我老叔又占了他三千块钱,就跟我老叔要。我老叔说:“老爹,前屯老孙家三小子来借钱,我就借给他了。”我爷听了道:“噢,老孙家三小子啊,他给我打棺材了,他借还行。”
那以后,凡是我老叔想用我爷的钱时,就打老孙家三小子的旗号。可是这样久了,我爷知道又是他唬笼人,就不再信了。
我老叔家小四考上大学时,我老叔再也想不出法子弄钱,办法只有到我爷的宝贝钱箱子里去想。

那天我爷从地里干活回来,洗了把脸,喝了碗大馇粥,吃了两个豆包,大葱蘸酱,打着饱嗝儿回自己屋。一瞅不对,炕上钱箱子上的锁咋开了?点了灯再一细看,是被人砸开了锁。里面的存折和现金一分不剩。这还了得,我爷立马出去找我老叔。
老婶说我老叔上镇上打草绳去了。我爷说:“不对呀,家里没活时他都不去打草绳。咋地里活忙时去打草绳了?”我老婶吱唔不清,我爷就骂道:“你们这些败家子儿,打了粮钱也不好好看着,不是买彩票就是耍钱,末了打我的主意!敢砸我的钱箱子?小龙回来看我不削死他!”
一整夜,我老叔都没敢回家。第二天,他想等我爷下地干活儿后再回来,没想到他在院门口一露头儿,就挨了我爷一板锹!我老叔只好灰溜溜地走进院子。
我爷大骂:“小龙你个犊子,不肖子孙,不朝你们要钱养活我就行了,还砸我钱箱子,这不砸我命呢么?” 我老叔低声分辨道:“小四儿上大学,一起供仨,我交不上学费么。”
我爷不管:“王八羔子,你给我跪下!我将来死了,房子地还不都是你们的?可我还没死呢,你们就惦记上我的养老钱了!你给我保证,上了秋,钱一文不少如数归还。少一个子儿我打折你的腿!”
我老叔写了保证书,我爷把那张纸放进钱箱子,再换了把锁。然后对我老婶道:“以后卖了粮,那钱可得赶紧像我似的存上,不然有多少够小龙看小牌儿输的?”我老婶一边往灶坑里添一把柴火,一边点一下头,不吭声。那时候在乡下,女人能作什么主呢?我奶奶还不是一辈子受我爷的气?
我爷在九十七岁那年去世了,他其实并没有病,他说他活够了,不肯吃东西,给他打吊针,他就自己用手拔。每天到棺材里躺一躺,仿佛那不是他深埋大地最后的包装,而是人生温软的席梦思。
现在,不知那个爷爷视为珍宝的,贴满了花花绿绿烟盒纸的大木箱子哪儿去了。我见过那个箱子,烟盒纸最明显的是蓝色的迎春烟盒纸。我讨厌抽烟,但爱闻烟还没有点燃时的香气,可能像我爷?我相信,那个箱子是不会有人要的。因为除了钱,老人家心目中的宝贝,在年青人眼里可能什么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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