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戏台地

  玫瑰镇的一个小山村里有我的老家。爷爷年轻时,兄弟姐妹多,生活很窘迫,有限的土地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半年糠康菜半年粮的生活。为了多有些地种,曾祖把我爷爷过嗣予老六爷爷。六曾祖听说,孝直镇张平、贾庄一带,人少地多,但土地贫瘠,不大见粮食。地薄有地薄的好处,在老家卖一亩地的钱,可到那里买到七、八亩。老人们有一个观点,身子骨好好的壮壮的,有地就不信不多打粮食。于是卖了二亩地,托人在远离老家四十多里的贾庄买了一块地,那时全家人可高兴了,有地就不愁吃穿,说实在的谁都不想离开生他养他的故土,老实巴交的爷爷忍着那时对被出嗣者的偏见,由曾祖带着爷爷全家,肩挑人抬地带些简要用品,一步一步地越过石峡,穿过南泉,跨过天宫,来到陌生的贾庄,吞咽着外来户的苦水,在村头买的破荒片上垒了自己的窝。曾祖领着爷爷到了这块名为戏台的土地,指明边缘四止,叹着气无不伤感的说:“这地归咱了,要在这里干出个样子,人生面不熟,时间长了就好了,别给老人家丢脸!”爷爷带着复杂的心情承诺着,回家带着父兄从集市上购来叉把扫帚扬场木掀,犁耙绳索镢锄镰,还有扁担筐框靶耙子篮等农具,试图带领全家老少翻松种好这块地。
  
  戏台地在庄东北方向,离家五里多,到地里干活,要光走弯弯曲曲的小路,要穿过庄东一大块低洼芦苇地;要翻过几条沟堰,要绕些圈子弯子。不走个多小时才怪哩!
  
  大人们到了地里,先是捡净裸露在地面上的石块、砂砬礓捡了一筐又一筐的倒在南头深沟里。那深沟是东西走向,宽丈余、深数米的野草沟,很少有水,长远年时比这还宽还深。大人们把带来的犁,套上借来的牲口,犁了地,地里的石块,砂砬礓使犁不断地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声,牲口吃力的前行没多远,任凭大人吆喝,牲口硬是趴下不干了。大人们只好叹着气,拿起镢一点点地刨,镢头不时地刨着石块和砂砬礓,便发着金光和噹噹的响声,镢把将人的手震得生疼。镢头板一天天使得光亮。太阳当空时,三四把镢头上下挥舞,在阳光下,在砬石的撞击下上下都闪着光亮,组成一组美妙的景观。奶奶、伯母、母亲和姑姑把翻出来的石头和砂砬礓一筐筐的捡起,倒在地边地头。那些不情愿离开戏台地的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石头、砂砬礓无奈地呆呆望着女辈们。地里的茅草虽未石砂坚硬,却让人十分头疼,老少数代的茅草根脉相连,盘根错节,让人半天挖刨不到两步远,大人们见到捡出的一堆堆的粗细不一的茅草,心里稍有安慰,认为灶头总算有烧的了。(散文网 www.sanwen.org.cn)
  
  父兄把戏台当做命根子,一心扑在地里,每天星星还眨着疲惫的眼就上地了,太阳一杆子高才到地头。一到地头,二话不说,就都吭哧吭哧地干起活来。中午饭在地头,就着凉开水,啃着地瓜叶子窝窝头或掺着榆叶的高粱饼子;晚上披着月光和星光,带着一天的劳累回了家。肩挑人抬地往地里一筐一担地运肥,又一捆一担地把收割的庄稼,通过五里多的那些坑坑凹凹、坎坎堰堰的羊肠小道运回家,那种艰辛可累让人可想而知。然而,大人们觉得苦累无所谓,只要地里有收获,碗里有饭吃,就是最大的福气与欣慰。
  
  亲人们干了一年又一年,粮食总打不到几布袋(一布袋一百斤)也总是填不饱肚子。旱了,禾苗望着天喝水,老天总是像吝啬鬼样不掉一滴水,苗子便常常在烈日下,让阳光一下下地汲着本身仅有的一点点潮气,又在风中摇头晃脑地痛苦无奈地枯死。大人们只好讨些更耐旱粮或短命的萝卜、瓜菜种子补种或改种。黄土不到一尺深,便到了硬邦邦的鸡屎土(很硬的黑土)戏台地高低不平,雨连下三两天时,水排不出一片汪洋,庄稼棵又被淹得面黄肌瘦地苦等收割。
  
  戏台地比四周高出一尺多,离南李庄仅百米之遥。爷爷后来听说,清朝盛世时节,黎民百姓安乐之时,村上就请来戏班子唱大戏,庆贺老天风调雨顺,人间国泰民安;或祝贺当地名人绅士升官发财,迎亲贺喜。方圆十多里村子的男女老少,每到唱戏,便喜气洋洋的赶来听戏,人山人海好不热闹,把戏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简直水泄不通。后来军阀混战,战争不断,于是兴盛一时的戏台地便失去了当年的风光与威风,本来很高的戏台被一次次地风吹雨冲,就低了下来,成了比四周土地仅高一尺多的硬邦邦的撂荒地,败落到颗粒难收,无人问津的地步。地的主人很想甩掉费力大收获少的这块包袱。贫困交加的曾相父,闻讯而来,破天荒地购买了这块不到十亩的戏台地。
  
  父辈们很想把这块贫瘠土地变成肥沃良田,他们赶集上店串亲友,几乎都身背粪筐,把拾的粪攒在一块运到地里,施给庄稼,他们见地里冒出针样的杂草也得弯腰撅腚地连根拔起,可戏台地就是不争气,打不了几多粮食,全家人九张嘴,还是一年到头挽着半根肠子,于是爷爷怪起土地少来,一心想法多置些地。
  
  机会终于来临,卢沟桥一声炮响,抗日战争爆发了,八路军征兵下达了指标,村长承诺一人参军,给良田三亩。爷爷在爱国觉悟感召下,更为了有三亩好地种,毅然把我唯一的伯父送给刘邓大军(二野)从军,伯父只好离妻别子地遵命。地多了几亩,爷爷脸上闪着幸福的喜悦,奶奶脸上却罩着忧虑的悲伤,时常饭不吃,夜难眠地盼伯父归来,全家人在贫困和战乱的恐惧中迎来了新中国,能渡过难关,穿过苦难走过来的人会感悟到生活的艰辛和生命的价值,而留在苦难中的生命,或许本身是一种不幸和悲剧。
  
  一九五六年,回家探家的一位伯父的战友,带来伯父牺牲在大别山的确切消息,噩耗传来,全家人十分悲痛。爷爷请示了县民政,县府出资,我爷爷和堂哥便伙同县里的同志及伯父的生前战友到了大别山,将伯父的尸骨起运回家,安葬在地势高、没有遮掩、四面来风袒胸露怀的戏台地里。前几年,已归集体的戏台地,又经历了插花地的的协调与归并,于是我县南李庄的地籍薄上便多了一块戏台地的名字。每年,我们后生都到戏台地里,给先后逝世而安葬那里的伯父、伯母、爷爷、奶奶和父母扫墓祭奠时,我都沉默少语,低首挥泪。我想,我的亲人会在曾是我家的这块戏台地上居高临下地看到世上的风风雨雨和阳春暖日,或许,还洗耳恭听人间的老剧目和新潮戏哩。

本文内容由互联网用户自发贡献,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的内容, 请发送邮件联系,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万创散文网 » 我家的戏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