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袁照:我读梁实秋的《雅舍小品》:年龄只是符号(1)

我读梁实秋的《雅舍小品》:年龄只是符号(1)
人到了迟暮,如石火风灯,命在须臾,但是仍不喜欢别人预言他的大限。……胡适之先生素来善于言词,有时也不免说溜了嘴,他六十八岁时候来台湾,在一次欢宴中遇到长他十几岁的齐如山先生,没话找话的说:“齐先生,我看你活到九十岁决无问题。”齐先生楞了一下说:“我倒有个故事,有一位矍铄老叟,人家恭维他可以活到一百岁,忿然作色曰:‘我又不吃你的饭,你为什么限制我的寿数?’”胡先生急忙道歉:“我说错了话。”(《雅舍小品·年龄》)
读梁老的这段文字才发现,忌谈年龄的岂止女人,原来士子贤人皆非超脱之辈。活着,总比“享祭不绝”来得实在。想想也是,孔老夫子早就说过:“未知生,焉知死”我还没活明白呢,干嘛去死?无惧无畏的秦嬴政也曾使徐福渡海,于蓬莱、瀛洲求不死仙丹;李白也是一样,一辈子谑浪笑傲,一辈子不服权贵,到老的时候杜甫去看他,说看看你老了还有什么遗憾的事啊,李白回答,我就是丹没炼好,老觉得对不住晋代那个写《抱朴子》的葛洪葛神仙……贤士如是,更不必说凡夫俗子如我辈等,也许会仰仗科技的发达,临终切开喉管,动用呼吸器来表达一下最后的眷世情怀……
但是,我们是否该问年龄讨要一下质地?年龄原是有质地的,年龄的质地不在于你是不知晦朔的朝菌,还是以久特闻的彭祖,因为,其考量的标准主要在“质”,而非在“量”。
“质”的评判标准有很多,或权之以名,或衡之以利,甚至近年来流行的幸福指数也是一种标准,再或者,我们可以盘点一下,此生我获得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又付出过什么,我的存在于人是幸还是不幸……总之,无论如何,要给生命的质地一个解释。比如:
远古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肋”,双肩高过他的头,头低到肚脐以下,本该垂在后面的发髻,却是冲天而指,他的五脏六腑都挤在后背上,他的两条腿就直接长在肋骨旁边,但他替别人缝洗衣服,足够养活自己;他替别人去筛糠、簸米,足够养活十口之家……生命在他自食其力并泽被众人的时候,找到了存在的价值。
近如史铁生者,二十一岁瘫痪、三十岁患严重的肾病,四十七岁发展成尿毒症开始透析生涯,五十九岁因脑溢血病逝。一个“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的作家的生命历程,怎么看都是一个上天的玩笑和恶作剧,但就是这个人,用沉甸甸的生命的质量,让无数失意的心灵,再相信了一次人世,再次义无返顾地去拥抱原本荒凉的人生。但是,如果生命的长度可以因为上苍的失误而得以延长,我仍不希望一个千创百孔的生命得到岁月额外的加签,我们不能因贪念一段文字而让本已刀斫斧凿的生命再忍受病魔的凌迟。
梁老借少年者无知臆想的口吻写到:“我揣想署名之际写上自己的年龄,那时心情必定是扬扬得意,好像是在宣告:‘小子们,你们这些黄口小儿,乳臭未干,虽然幸离襁褓,能否达到老夫这样的年龄恐怕尚未可知哩。’” (《雅舍小品·年龄》)我想,当少年识得愁滋味,历尽生命的悲苦,还想说出这番话,那一定是带着亏欠年龄的惶恐、精神胜利的自慰。因为,“人到了年促之时,何可夸之有?”。
年龄之于人生只不过是一个符号而已,它的质地与厚度才决定了生命于世一场所达到的欢欣的程度,于人或者于己,所谓“鞠躬尽瘁轻生死,多少年来如一日。”——是焉。
我们可以允许自己有一天如树桩一样衰老破败,可以头发干枯蓬乱,眼里尽是灰色浑浊,但不能当我们坐在岁月尽头、如一个贪婪吞吃日华的魑魅,清点一生所获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倾其一生、双手紧握着的只是一把年龄,愈攥愈紧,却渐行渐远,只待垂睫大去。
又至清明,我突发奇想,倘若让亡灵们开会,它们会发怎样的议论?一定比我们超脱豁达,一个个成了哲学家,但也一定有诸多尘事未了,如果让他们重活一次,一定能查漏补阙、裨补种种憾事。那将是什么憾事呢?是争名不够汲汲,还是夺利不够营营?抑或在想自己前世亏欠别人太多,现世该如何补还?怕就怕自得而意满:我活一世,与各色人等都不相干,行来如风,行去无踪,于人于己,并无利弊……
附录:我为何推荐《雅舍小品》
梁实秋的《雅舍小品》共收文章143篇。流播海内外,先后印行了三百多版。《雅舍小品》是梁实秋散文的代表作,能在平凡中显真诚,于小节处蕴含哲理,品味和格调,既博且雅,一派从容,令阅读者在最短时间内去体会人生,参悟智慧。该书显示了梁实秋所具有的深厚中国文学基础,又精研西洋文学的实力。作品中流露出西方随笔式的从容与优雅,但下笔却是最道地的中文,在温柔敦厚中又能力求儒雅简洁,绝无生硬欧化的痕迹。全书固然没有统一的主题,所写的都是独立成篇,而且题材多是随手拈来的。正像作者在《雅舍》中所说,他的作品是“长日无俚,写作自遣,随想随写,不拘篇章”的。梁实秋的“雅舍小品”奠定了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独特地位。正如冰心在《读〈雅舍小品选〉》中写道:“实秋不但能说会道,写起或译起文章来,也是下笔千言,尤其是小品文字,更是信手拈来,谐而不俗。”朱光潜在致梁实秋的信中认为:“大作《雅舍小品》对于文学的贡献在翻译莎士比亚的工作之上。”也就是说,译介莎翁戏剧可由他人承担,但书写《雅舍小品》则鲜有“替人”——直至今日,我们尚未能发现在小品写作上有梁实秋那样的功力、实力和创力。冰心和朱光潜的评价,当为公允之语。——柳袁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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